天水池记

【嘉靖二十九年】【御史】李廷春

江津东郭对大江之北，山名“石佛”，瞰江之干，高万仞。有石池焉，深三尺，广六尺，袤倍之中有凿痕。水清而常盈，虽天旱不涸。傍去数步，一大石半悬为崖，其上正平，可容十数人。楹窟尚存，盖旧有亭而久废也。县志曰“天水池”，县人祓无子，自袒裼摸水中，得石则兆生男，得瓦则女，士人皆乎曰“摸儿池”。往年戊申仲夏，我县大尹练江周侯未有、嗣，偕寮菜学博往祓，独得一石，色紫赤而奇，九月果生一子，命名“式予”。在台中闻其事，与诸闻人言，皆异之，或曰：“北史载高林母祓禊泗滨得奇石，夢人谓曰：‘此浮磬之精，宝持之必生令子’，侯所得石，无亦浮磬之精与。”越二年，庚戌初夏，子归自京，同友人一江梁子从侯游于池：梁子曰：“池之灵异，盖数数矣，頤未有纪之者。”是在台史，又相与登旧亭址，观华盖鼎山诸峰如拱、如揖、如骑、如盖，如侍从罗立，如趋而欲前，如作青眼爱客，鸢鸟交飞如在平地。其长江西来，经龙门抱县城而东，如几如练，平波中有鱼跳跃如欲奋飞，樯帆棹橹，上下交错，涣舟渡艇，截流倚洲。城之中外，楼阁竹树，一览尽之，如画图然，此一大奇理也：侯喟然曰：“亭之费计可二三金，何可废也。”遂捐俸命工匠，匠琢傍石为水亭四楹，为石桌一，为石鼓十二，以藉祓者及游观诸人，俾得攸止而觞焉。事不愆、民不劳，而亭岿然成矣：复磨岩大刻“摸儿池”字，以记属予。予谓子之迟速有无，皆天，也池无与焉。如石如瓦，特为之集尔。惟天福善，乃昌乃后，惟人积善，乃获天佑。池乃报之奇石，其子乃不虚厥生，是则人也，池亦无与焉。忆予先子弘治癸亥，同先诸父祓，亦尝独得一石，予以是年十月生，盖予家世惟长厚相承，先子学春秋，赍志早终。予子孙历受其庆，兹周侯廉而不激，方而不读，明而不苛，自筮仕上，高历丰都，暨乎我县，遗爱历历可征，矧祖父皆发身贤科，人有厚德，惟天实酬之，石之兆而岂偶然，后之祓者，其先惟善之积，以自求福于天，而后求石于池可也：否则漫而得石，漫而生子，亦无益也，是可以深长思矣。乃如诸游，观则人以情异：有凭其高，而思以振衣者；有俯其流而思以濯足者；有获思公辅之兆，以又庶民者；有思起蛟龙于江，以作霖雨者；有思挽江之水，以洗甲兵而靖边鄙者；有思会为兽草木之文，与物皆春而悠然相忘于无何有者，又其至也。视下思盖小矣，视道思无息矣。子云“知者乐水，仁者乐山'皆人之情也。则是池是亭，实有助焉。若乘兴而来，尽兴而去，漫游而罔有乐，罔有思者，几民也，于是乎记。

当年祓嗣事，真奇得石，惭非柱石，凡渝滴未伸天地，老登临空诵蓼莪诗。

明奉政大夫江南直隶苏州府，海防同知晋阶中宪大夫，具怀杨公墓志铭

【云南典试】李为阁【邑人】

余得兄事具怀公，在万历辛丑岁也。惟时侨方垂髫，而公之才名已籍甚诸生间。公却深自鼓戢，终不作岩岩露态，独以葭莩之爱，倾心于余，盖自校质文字而外，拳拳规切我者，大言金石，细言芝术，余未尝不一一载之肺腑也。嗣是，公与余先后倶得隽，俱疲于公车，倶谒选，倶服官，倶解组，涉历之枯薨异，而出处大都相同。犹忆余归之日，公将余髭相劳曰：“我两人不啻心行合，而生平梗概亦若有以作之合者，谥呼岂其合之而中，夺我公之速也。”痛哉，公卒甫阅月，将归魄于寝邱，诸子泣向余言曰：“知吾父者莫若翁，请志一言于兆近之石。”嗟嗟，余与翁譬之草木，余自味也。公之为人，历历在余睫，是宜志。志曰:公讳姜，字尚父，别号兰如，又号具怀，万历庚子举于乡，除苏州府管粮通判。以卓品寻迁本府水利同知，又迁本府海防同知，其先本楚陈氏，元末道可，公以避乱，挈家徙蜀之金堂，生智潮公，智潮公复江津家焉。初娶杨氏，从其姓，更名彦，号静轩。国初以经明行修擢为庠司训学，极博于诸子百家，无所不综，而犹精于形。家氏自为阡于城南，为旺气所最，子孙殷繁，通显以三大宗亢吾邑。彦生景明公旭，以乡贡遂授北部主政，再迁仪部员外郎，又再传为廷衡。公铨中成化甲午科，授云南易门县令。铨生公之曾大父，汝成济之，济之生大父宗硕公果及伯大父，庚辰科进士，直指几川公彞，曽大公以伯大父贵，封云南道监察御史。大父生再川公炳昌，及续川公炳炽。再川公以公贵，一赠承德郎，再赠奉政大夫。母董氏，一赠安人，再赠宜人。而续川公即佘岳也，先是宗碩公穎敏过人，弱冠补邑弟子员，才气干霓，不幸早卒。独遗两孤于邵太母，太母方念岁为未亡人，纂绣辟鑪，曲尽劳痒以抚兹藐诸孤。族豪有耽耽贰鷄者，几川公咤止之曰：“若辈以貳鵃为可啮耶，吾家数世穣蓑，赖此两孺而蒈，若辈窶子耳。”后几川公殁，门祚稍落，两公崛起，为黉宫知名士。而犹画攻夜指，必期督手于成家声，果籍以不坠云。再川公生二子，伯氏太和公宙笔妙天下，咸以为跃马抢摞，直拾芥事，乃济瑟不售，徒以明经老。仲为公，公自少有成，人稍长莢，烺烺立诵，属文语多警。再川公奇之曰：“庶几赖吾儿，亢吾闾哉r公益发愤下惟，饫醇探銮，每试辄高等，既听鹿呜，窃意沙堤，金埒貯看骋足，而如琴辔以六偕，计吏而中蹶，可奈何。丙辰春赴选，得悴苏。苏固江南奥区，公处脂如荼，到官即清夙蠢，却常例，攸为功令布之方策，一时廉能声遍彻三吴。北粮之役，公两董其事，入长安独袖手谢贵要，无苞苴束修之馈，京绅咸目摄之。公不为意，事竣归。则以公兼昆山吴江两县篆，或怨公此热地盍平平无太峻为三往先公亦矫矫持水蘗不少改，是时公与民习，上官与公习，皆不欲他转去，乃谋之当路，抉公为本府二丞。其为二丞也，造赋役，全书学，浒世钞关，如开河道，修沙盘，造军器，置营房，焦劳拮据，不遗余力。当路益贤公，旋借公摄郡事，公卧而洽之，仅两载，士诵于胶，农歌于野，商贾欢呼于道，路监大夫部使君佥推毂，公行且以治行第一征。会有权珰临藕，气焰熏灼，欲公以属见，公强项不为屈，遂露童螯公，上且震怒几不测时。首揆为福清叶公，【知公】冤，为居珰调护，仅得罢官归，去官之日，图书萧然，箧无长物，士民持香号泣，遮板车不得发，盖公之前后官藕[几，九载恩膏之入人深矣，归家杜门谢客，不预世事，日为课子弄孙，或寄情诗歌，以抒旷怀，屡举乡饮正宾，却不赴，曰：“此大典也，近咸以故事应我，岂招之可来者耶。”大抵公之为人方轨不圆，高武不下，居常不能锄色借容，餚颊誉人，望之若负气恼怒。然意不操险，行不就汗，豁若披云露，豁若悬白日，故久而人称曰“杨公真长者”，其居官不率意，不循俗，不区区变朱墨为具文所孜孜者，惟知本

实厚风教，与民休息。上官条令有不便民者，俱以质对，上官虽素有威棱者，莫不心折口塞曰：“杨海防非以国官以家官，非以身便以民便也。”竟公任无所掣抑，公性至孝，再川公患疽，亲尝药饵，洗厠牏不以属臧获。及剧甚，公为吮其败背，得不死，人以为纯孝之感。公素有热疾，今秋乃笃，甚疾渐革，挥药不御，数问刻漏若待时者。呜呼！有顺殁宁公之谓矣。公卒于天启八月初六亥时，距生嘉靖乙丑十二月二十二日已时，年六十三岁。配周氏为名门女，封宜人、安人。丈夫子六：首锡、道锡、亲锡、钦锡、三锡、大锡，皆庠生。首锡以省父殁干苏配王氏，再娶李氏。道锡配夏氏。亲锡配李氏，钦锡饩于邑，配黄氏。三饧配廖氏，为余侄，女一，适高唐知州黄斗南季子钟亮。六子皆生孙，已十有六，孙女四。李子曰：“吾读泰之九三，而知天人之交也，公其当之矣。”公政成奏最，骎骎将大用，卒为刑余之人，张弧载鬼，以致賜怀之无日，非所谓无平不，陂无往不复者耶。然箕裘再振，堂构聿新，子孙绳绳前开后继，即伦九京，可含笑矣。非所谓勿恤其孚于食，有福者耶。余盖以往来之，理数参之而知公后之必光且大也。公兆傍南山祖穴，今以十月十四亥时就定焉。不侫阁谨妆泪志之，而系以铭曰：海也而陵，陵也而谷，不崩者人，尔嗣尔续，君子有谷，世食其禄。

龚孟章联捷新义序

陈际泰【大学士，临川】

唐文有涩体而难于杨足，盖两者，物之所不咸也。然文章每以忍俊为言，取高前式。夫俊易佻而有以忍之，使物不能亟见，亦不能亟尽，低徊坐卧，其下悠然，悠然而遗其所寄，故其有以然乎。蜀彦龚君孟章，未逮周郞渡江之年，捷出高搴，取进士，巍科若闭口而捕舌，或疑此奇发六离之所处，有以遇物之求。盖少姿与易售雨多出诸此，及读其揣摩先资之言，则甚矣。恒情料孟章者之浅，与料闱中赏孟章者之浅也。尝忆癸丑，与萧伯玉作一处读书，论文章贵动以应智者之义，时予社中先达有重名于时者，号“文中飞将”。予因举当之，伯玉大噱，此正如数百里黄茅风来一卷，可是当动字。试現三代骨董，石盘枯梅，文理隐秀枝，节生润，此真妙于动者，可为达者道尔，举此义以评孟章之文，当于意象况味之间，得之夫机神者，物之所争者也。今一切屏去，以取致，以曲寻理，固而留之，而又无其板重之累，翻觉声光奇发者皆平，而此独奇，殆涩而能足忍俊为言者乎。斯盖文以品胜者，年少而生山，诸侯之国，不知何自得之，刻成遗伯玉一贴，必有入林之雅矣。

龚孟章联捷新义序

章世纯【大力临川】

名以作文尚，使是作之事。若其有所规模为之，此則一为蛐，再为涉，已设之物自我更陈，色香味液俱变，吾不欲尝之矣。世必无今日始出之理，然而有所谓新。孟子曰“欲其自得之也，自得即新矣。”阅雅笑编，不必为是印板上物钝舌之人，言之亦不必笑，则为其朴说也。更一人言之而满座抚掌者，其必義能自为谐谑者也。时文厌人，总以城门之轨相寻，于一眼熟，得顽郎成文，莫犹人夫。砂石布地，一金在中，同以独明者，色视相成也。今文之旧也久矣，则吾同之昧也亦久矣。得孟章文读之，得一旷然。更取一篇读之，更一旷然。

此则沧浪之水清、可以濯我目者也，岂非其作之者乎，四时之新在春，一日之新在旦，而乍时之新在雨后初晴，今以春朝始霁，而览观草茅木蘖，辅之以流泉，被之以光风，其为快哉何可胜言。释桃长者曰：“夭夭少好貌，孟章之文，其年时亦大有助矣。其以弱冠也，夫以少为新，却天下之人于已遇之分，孰能及之譬之。水已为江河，求欲为泉不可得矣。人知十五志学，不如至三十而立。而三十之不如十五者，孔子特未言也。夫令学古老学少，皆已绝相至之端矣。”

龚孟章联捷新义序

罗万藻【文止，临川】

庚辰榜进士年少者三人，其一仁和陆鲲庭，予社友梦鹤之子也。其一南城徐仲光，予族子搏上之门人也。二君天才藻发，皆弱冠，两年前已为予畏友。其一龚孟章，蜀江津人，予顷不获见，及见发毵强中耳。于陆徐尤少，今之达而傲者，必于年少则尤当于其最少者矣。孟章相见，嗛嗛不胜衣，执词之让予，避席谢不敏者数矣，犹不获辞，出袖中文字相示，皇皇商略，不肯以一进士自定其文。意嘻，此何人者耶。初或谓此君天才早成不获，迟其意。公文字浅深之际，诚自有憾，乃发读之正，使予惊，辗转而不得其至此之故。夫理题之文,先辈之可得传者或鲜，子不让于此，窃谓刳心，振先辈所未启。然当时得此亦三十左右耳,显颅至今，日所硕望，犹复茫然。今孟章一旦扼而有之，如忠恕违道不远及，君子学道，则“爱人”，我善吾浩然之气等篇，精思醇理，发明自然，余尽探深测广，今古并至，虽使依朱程之讲席，游归胡之艺林，无能指其跌何圆就，成立无憾若斯也。惜所示临场艺十数耳，倘得其全读之，当今传文之多，孰与敌焉。然犹嗛嗛若是，诗曰“温温恭人，成德之号”也。昔昌黎送张童子，序多责备之语，张童子已能成进士，而昌黎以先辈之，道临之，意其文与其德器多可裁耳。使如孟章与之同时，虽年少当处皇甫湜李翱之间矣。居无何。孟章以年少不习吏其疏，乞假。计孟章以三年为规，博今古之书，考经济之学，益深其器以出，岂予今日之言所尽哉。

程久轩公墓志铭

【大学士】程源

礼：孝子不群诔其亲，孝孙不敢诔其祖，明公也。孝子亦敢状其父，孝孙亦敢状其祖，明私也。公私之间，天理人情之极至也。甲申燕京失守，蜀旋破，三川鞠为茂草，人物殚绝,其间，贤士大夫懿德嘉行无与称述者。程宗为江州望族，其支庶繁衍，万有奇。乱后销沉殆尽，惟不肖孤，源等邀天之厚，祖宗之荫，复归而拜祖墓于荒林空谷间，可谓幸矣。而大父之迹，又不可不传，惧其久而淹也，谬托公私之谊，姑志一二以诏后世之为子若孙者。

先大父讳大猷，字久轩，其先河南人。宋南渡，家徽州，复自徽迁楚之麻城孝感乡，徐寿辉兵起，始祖程辛二府君避乱入蜀，寓渝之巴县，双溪蛮洞口，又自巴迁津邑，世居五岔，代有显者，十传至曾大父荣禄大夫讳方。先大父生而灵异，三岁诵唐诗即能上口，十五而学大进，学使者至辄赏之。三十举明经，选闭门学道。直宗考亭其学，自洒扫应对，以至忠恕一贯，皆寸积铢累之，脱而豁然于天命乾道之旨，旁究诸子百家、天官、律历、诸书，无不极其精征。性仁恕不履非，礼不折方，长四十始仕授顺天府通州。州故多例银，到仁日即革去十万余两，当事以不利上下手，旋改山东滨州，州复有太山香税，每季得羡七千余。大父又革之，当事谓其矫奏，移道州，犹记闯贼陷京，不孝孤自北趋南，过滨州叹于大父祠下，其父老间知为源，卒与滨之大侠杜山公等脱源于险，则知大父之德之入人深也。守道一年，不言而化，狱门遂空，又不合上官，拂袖归屛居山中，绝车马迹，有偷儿入卧，一无所有,大父笑遣之。尝策钛行野外，人误触之伤其颊，后知为大父，谢过不遑弗计也，盖其物我无间之一端云。时神宗末年，号称太平，大父独谓人曰：“国家法度凌夷已甚，吾老矣，吾虑天下之渐不可为也。昔人谓谢叠山推宋于二十年，之前谓王弇州推我明坏于不足畏之百姓，皆有如神之哲。先大父能推国势于四五代前，则又洞观治乱之原，非近小学问之可拟者矣。大父以万历壬子十月终正寝，合邑为之罢市，先大夫卜兆于祖地之旁，青龙山之址。其所著有《正学集》、《枫林杂咏》、《史抄》、《五经补疏》等书，不孝孤远宦燕粤，蜀破无一存者，时合族仅满百，略志以俟后人，而偺为之铭曰：

道大而德渊也，不必其已享也，学绝而诚神也，不必其名居也，其源也，天有为也，其流也，天有以也，非九六之所能与也，佑启我后人无疆也。

程脱凡公行状

程源

父既葬，孝子以状请巨公为之志且铭，垂永久，兼备著述者采择故事也。神州陆沉，薄海蓁莽，无可与言者，且不欲貽先大夫以不安，不孝孤泣血饮痛，将何途之，从用不敢不私，识万一以俟得之若子云。

先大夫讳养士，字脱凡：其先世见王父志中，幼不喜戏弄，若成人，一日与两伯俱作嬉，具先大夫凝然不动，王父心器之曰：动足观智”，先大夫应曰“静可徽仁”，王父识其不凡也。长力学不倦，博洽群书，精研程宋之理，于阳明良知之说旷然有会。尝一举乡荐不遇，即罢举子业，杜门骵究，洞见本源，性至孝友。事王父母稍不豫即涕泣不食，躬药饵侍，起卧积日月，王父咳不出，就吮之口其痰唾，王父母之丧，每一恸辄呕血，终夜不啜声，几至委顿，庐于墓所三年。及葬竭力襄厥事，不以累两伯也。伯父怀葛公早逝，子品汇幼，先大夫抚之若已出。教诲婚娶，遂讫成人，既而品不率，勉以道义，卒为秀士，德性渊粹，喜怒不形，风月光霁，无入不得，虽造次颠沛，履行之如夷。其教人也，主于勿欺，尝有言曰：“冥冥昭昭，何堪问些子，良知匆自瞒，其用功也严。故其行已接物，言动视听，无不质鬼神揭日月，识见超绝。时国家多事，李自成赽秦朝廷往往先外后内，每一旨下辄云疥癣之疾，以各省驱除，不准支销正饷。先大夫叹曰：国家当先内后外，今移三秦精兵东征而以为合击，剧难必自内作矣，此虏之幸也。二十年卒验其言，其著述手抄充栋，将需次删定，忽以天启乙丑冬之十一月初五日丑时，风痰偶作，遂弃诸孤，天道有知耶，无知耶，先大夫以万历甲申降生年，甫四十有二，渚孤方幼，迄今三十年而始归葬于木头滩之龙宝山。大学士吴江朱公天麟，尝题其墓曰“有明安仁，程先生之墓”云。

程母卞太夫人行状

程源

先妣卞太夫人，先世杨州人卞壸之后。元末移楚，因入蜀，外王父卞讳孔时，神宗朝谏税珰，复建言国本下诏狱，事载《皇明通纪》及《万姓统宗书》，另有传。外王母周，累封淑人先太夫人。性严重，终日无笑语，幼勤俭习女工之役，不知其为宦门也。事先王父母孝，王母弥留之日，尝吁天，愿以身代，佐先大夫至敬慎。天启辛酉，兰州酋奢寅叛，陷重庆,

津邑破，先大夫资产且尽，旋被病，诸孤方幼，先太夫人相左右，不解衣者六年。岁丙寅，先大夫弃诸孤，先太夫人恸绝复苏，顾诸子尚黄口，矢志抚孤，其教诸孤也，严而有礼，先孝弟，次文艺，日有课，月有程，又时取先大父外王父事相勖，后诸孤渐次成立，率勉以古谊。每曰：“程卞两门，世家忠孝，诸孤勿自弃也。”尝一日，诸孤稍弗，率先太夫人哭于先大夫之灵，诸孤感泣，若无所容。岁时伏腊，或家庆称觞，先太夫人称先大夫已事辄恸，诸孤亦恸，往往不成欢而罢。邑有贤士至素乏，质衣延之，与诸孤相长，不肖者禁勿与也。又家有祖遗田，卖户乘诸孤幼，群公渔孤。时不孝孤源已补弟子员，先太夫人手口痒痏，教源儿理于公，卒不失尺寸，自是诸孤之文洵，之英瀚，相继列，黉序文战有声，先太夫人督励益力。崇祯辛已，谋葬先大夫，厝己具费不赀。津有凶人窃葬穴后，且害不孝孤源于蜀抚军，先太夫人泣曰：“父不能葬且得祸，恶不可为，为善何从？天乎！非诸孤克自强，父终不能葬也。”诸孤相对而泣。壬午源儿侥幸举乡荐，癸未成进士，之英亦冠军蜀东。癸未冬，源上其事于朝，疏见《孤臣纪哭》中，奉威宗皇帝旨下，部事旋覆，甲申春燕失守矣，痛哉!今上立端州，源与拥戴之，数诏举节义礼臣。复列状请上，特賜谥曰“节孝”，表其门曰“令母之门”，实乃异数也。又先太夫人御下仁，虽贵显，冬时必先诸婢起作汤粥，遍饮之，乃令供役曰：“严寒恐不任劳也。”冬纺夏绩迨夜不倦，源儿泣止之，辄怒曰：“富不可极,贵不可骄，我自安之，修吾妇道耳，勿尔虑也。”盖七十年如一日焉，先太夫人以万历丁亥年诞生，永历八年因避乱卒于仁怀之杨木田，丙申合葬津邑杨满嘴之龙宝山。先是太夫人踅殡杨木田，岁丙申谋葬先大夫祖冢之旁，从治命也，既穴地出泉，改葬杨满嘴。不孝孤源梦太夫人锡以双履，作而悟曰“鞋者偕也”，太夫人意在合葬乎，急扶柩自仁怀达江津，水浅舟胶，百计不得出。源等呼号无如，何忽一夕无雨，水骤涨，放舟两昼夜，直达杨满嘴，水随没，人竞传其异云。子男五人，长即不孝孤源，娶刁氏。次之文，兵部职方郎，娶李氏。次程洵，贵州宪副，娶李氏。次之英，官独山州守，殉先太夫人宛。另有传，配张氏。次程瀚孝廉，娶王氏女，一人遗县学，生李延辉。孙男十一人，贡生程于前，袭锦衣卫指挥佥事，娶辜氏。次程于玉，次贡生于理，于义，于？，于伊，于谦，于周，于太，于晋，于鼎，于有。女孙淑英，适孝廉刘异婺川令。次凤奇，救奇，会奇，子奇，召奇，年奇，重奇，已奇俱许配名族，备书之以竢后之君子。

孝子程英人传

程源

程之英，字英人，蜀之江津人。七岁丧父，幼甚慧，过目即成，记长而学大进，渝守王公行俭见，具文叹曰：“汉重董贾，宋首苏曾，兼之者其在斯人之徒与。顾不合学使者，英人进曰：“某日可行文三十首。”学使者拈七题窘之，文立就，学使者遽索观大惊，异取冠蜀杀。乙酉蜀破罢乡荐，永历二年戊子，以明经高等补黔之独山州。时黔亦乱，英人不忮不求饮独山之水，而己性至孝，甫数日离太夫人即不食，时太夫人避乱寓都匀，去独山百里。英人以亲近为喜，官之得失不计也。既太夫人旋蜀，英人请随誊，不俟报而去。当事怒甚，檄徤儿遣骑追之，英人遂不克行，四年内翻然挂冠，与兄都匀守洵，单骑从兄源于西粤。五年辛卯冬，随兄省母于蜀，卜居津之四面山。山甚深幽，攀援罕到，英人率苍头一二躬耕其中，居尝绝粮，食芹者累日，怡然也。暇即肄力于学，淹博条贯，各极其要，为文汪洋曲折，诗奇古峭绝，无一时字句敢近指下。而尤精于史学，甲午冬杪，太夫人弃诸孤，自仁怀扶柩之津之石子岗，二百里。英人昼夜绕亲柩，行且哭至呕血，先是有叛兵数十自遵义越南川县,县多山菁，绵亘数邑，擤壁拔天，岩壑无际，从未有窥其涯涘者。乱兵据之，时出入真安，綦江界上，杀劫居民，略其壮者以自益，众百余。百姓复据险自守，兵颇集，贼不得掠，又綦江涪州各有镇兵，惟津邑空虚，残行无人之地。贼侦知之，自南川大焚綦江、赶水，官兵不能禁，遂至津綦之界华严滩。詷津路缚土人乡导，捲甲渡险，直趋石子岗，时乙未元日也。英人暨诸孤方以午夜聚哭太夫人柩，声彻山谷，未曙忽哄声起伏，外罢哭出视，贼枪刀竞发,随行王应凤，康士诚，空手御之，被杀，血溅衣，众一时奔散。惟英人守柩不去，有欲稍犯太夫人柩者，英人拒之曰：“賊宁杀我，不汝听也。”一載甚铮狞，挺刃直前，英人曰：“而知程氏兄弟乎，有所谓督师者，吾兄也，贼不速去，死近矣，吾岂畏死者。”遂遇害，其临绝也大呼老母，四兄么弟者三，相頋错愕，共詈杀英人者，因相率罗拜于太夫人柩前，扶英人纳诸几，亦罗拜，登即驰去。是日不孝孤源率众追賊，及之江上五子沱，群贼毕渡，惟操刃两贼殿，射杀之。云英人著述類富，未有专本，其诗文杂著，弟瀚裒正之。将寿之木，有子男一人曰于晋，甫幼，善句读。源题其门曰：“大地无心生万物，皇天有眼照孤儿，”盖伤之也。呜呼！安知天之不有意孝子耶。

赞曰：英人振兴，奋于孤幼，六藉道腴，典文杰构，服志春秋，行骵孝经，轩冕尘视，来归干兄，以忠作孝，闻达罔营，殉亲之身，取义成仁，临绝奋呼，母与兄弟，忠孝友恭，传信史氏。

程巽生传

程源

程玉成字巽生，江津人。曾祖典，中嘉靖戊午乡试，令湖广远安县，九载奏最，刑狱一空，例内召。时张相居正推重公，驰驿旋江陵治丧，择楚郡邑之贤者勸厥事，公不应，大拂张相意，外补知沔阳州。父养宪，邑禀诸生，常早起，见一僧堂上，怒叱之，僧直入卧，遂产巽生。五岁能强记，发言成文，十五学大就，二十应乡贡举京口，贺儒珍一见奇之，取冠本房，偶字失检置副卷第一。己卯中乡试高等，癸未成进士，起家行人。甲申春，燕破被执，计脱之，杂佣保中履敝趼穿，自山西潼关三秦，间道入蜀举义。几水大学士王应熊时出督，辟置幕府，议不合，寻去。乙酉隆武起闽中，其冬巽生置家黔之永宁州，将赴行在。所州守曾异撰，巽生妻父也。丙戌蜀陷，是年春黔亦破，永宁被围，巽生异撰聚家人十署，撤草木四塞之，灌以起火物，极力战，守不支，城陷：巽生归寓，发火，火烈跃入其中，遂异撰遇害。州人伤之，敛积尸于城北置义冢焉，遂莫辩其骨植云，一子和尚，甫七岁，亦死烈焰中。

论曰：巽生茂骧青云，运会扳荡，身执役作，流播蚕凫，将以有为也。而作国变，录者辄污蔑之，岂执笔之前未谅间行之后耶，尚焉得为信史乎。录出自闽人刘中藻，不知其书，观其人可也。卒之抗义三巴，留参督府，所志未就，坐困穷城，一死殉国，阖宅碎躯，迹其行事，不当与张许比烈耶。

赞曰：身可糜也，何有乎身，后之身嗣可斩也，何有乎事后之祀，存此耿耿不可为而为之苦忠，以昭乎百世。

明中宪大夫卞汝行公传

程源【邑人】

外王父卞公讳孔时，字汝行，卞壶之后，世家江东。至正末，江东壮兵起，移楚、楚乱、入蜀、居江津。外曾王父瑶，邑廪员，称长者以士，嘉靖丁未产外王父，生时有声如雷起于寝，众咸辟易。性孝友，两尊人恙即减食，诸弟侄孤贫不能自立者，必身训之，皆至仕宦。有弟曰孔周、孔唯，官学博，侄曰承宪，壬辰进士，官吏部，皆其孝友之一也。又素刚直不喜随时，疾恶严，才大学博，于书无所不读，而好谈王伯之略。万历丙子中黄辉榜乡试三名，数上春官，不第，顾辄取副榜高等，不能不归之数云。时外曽王父年七十，因以戊戌就职试铨部第一人，补武昌同知，祖制简选天下贡士，同知只二人，诚重之也。到任后，兴利除害，善政不胜书，声称赫然，武昌士庶戴之如父母。万历己亥，播州酋杨应龙叛，廷议川黔楚分路进师，以大中丞李化龙总之，驻重庆。大将军刘挺等繇蜀，大将军陈璘等繇楚，楚抚江铎请于朝，以公监璘军从白泥入。庚子四月破青蛇囤，三渡关大战壁大水田，焚桃溪庄，八路俱集海龙囤。贼势急，水西酋安疆臣与应龙世姻戚近，邻悲狐兔，亦繇落兔壁海龙囤后，数与贼通，贼因专力备囤前。公知之，计当事夜易陈璘、吴广兵，急攻之，遂破贼，应龙**死，俘酋子杨国栋等。时庚子六月二十四也，捷奏奉旨。值大趋陈宁以矿税奉上命来楚，宁大得幸，能呼吸变冬夏，势甚熏灼。楚当事皆欲屈己事之，公力持不可。群议公先入谒，公卒与抗宾主礼，比众人，惟司李满朝薦如公约。珰颔之，时税矿骤臻，每省各有珰，而楚珰善聚敛，犹当上心，故楚税尤横，举国骚然。亲王院道束手而已，公又力禁之。遇珰役姿纵辄，加朴责仍面斥珰，投揭两院求合疏，为百姓请命，不应。因列其状于朝，珰大觖望。武昌民吴良球家富巨万，田遍郡邑，珰利之，有所要不遂，遂疏球逋赋下抚院，委公踏丈良球田。公又直之，得不坐，珰忿甚，遂以阻挠税法特劾公，事连满朝，荐上震怒。庚子冬月遣缇骑逮治公，方开读，百姓数万聚哭，争殴鞮骑，殆毙，又群趋铛署，毁门人执珰，欲甘心焉。公以身卫珰，泣谕祸福，珰得不死，因叩头谢公曰：“初不知公如是好人也。”百姓拥公，不得行，公夜觅渔舟，趋金陵赴大都，下北镇抚司，旋改刑部狱。吏部尚书孙丕扬，都给事中许宏网，给事中孙继善等交章数十，上有“江汉之间难忘者德，播酋之役未酧者功”之语，阁臣叶向高屡疏请释公，及满朝荐等倶不省。是时上静摄几二十载，厌听政，故珰恶虽未得肆，而公之羁禁犹经十三年之久也。四十年壬子八月圣寿节，届辅臣叶向高疏，陈目前急务，一请补阁部九乡，一请起林下废弃，一请释久系五臣，疏奏杜门不出，以去就争之。癸丑春，公与满朝荐等始得释，又未定公投揭内阁，事闻欲复逮治，叶辅极力获免。庚申光宗即位，召起公。天启辛酉，补南京刑部郎。先是，留都有寃狱不决系者祷于神曰“遇卞而明”，不知是何指也，公至立昭雪。然则公之官南黔，定于诏狱之日，岂非天哉。甲申陪典云南参政，时魏珰擅政，公欝欝不乐，方欲有所建白，珰部郎王任杰以公素仇珰，阿忠贤，旨左迁汉阳府知府。越二日，无疾卒于刑部任。未卒前数日，有大星坠于署，临绝复有声如雷轰，正寝，公目瞑声始息云，南都为之罢市。赵探花师尹以诗哭之曰：“嶙峋正气摩高天，磊瑰刚肠轶古贤。只奈秋會多约结，宁当楚郡更劳骞。徘徊几席空追忆，仿佛音徽杳若仙。从此锦城人物志，三朝忠介照青编，”盖实录也。崇祯三年有旨下，部说谥恤裔孙，卞先传贫窘格，不行。其著述甚富，诗奇雅雄壮，董复亨为之序。甲申蜀乱先传死，尽付灰烬，惟同郡大学士王应熊得其序文，一二首，录以传。公为人颀而长，锐上丰下，精彩慑人。读书至老不倦，负经世大略，一时谓如汉汲黯、宋唐介，而才百十过之。行事襍见神庙纪载中，惟刚直不阿，故坎填终其身，学不遭时，君子惜之。

外史氏曰：公官未一载而勋著西南，庚子六月捷上，十二月献俘。甲辰春叙播功，文武■进级荫子，而公即以庚子冬得祸矣。当其忠■不回，忘身为国，岂复有性命功名之念，足以动其中与。光宗恭已，南面天启，阉竖奸鼎公得卒官幸也，然浩气一往，震荡天下，才虽不竟，夫何伤乎。

赞曰：井络元精，扶舆正气，至大至刚，直养无愧，遇有泰否，学匪用晦，坎填一时，充塞天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