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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志

金丹疑全卷

已有 274 次阅读2024-10-9 09:15 |个人分类:文史

 金丹疑全卷
江津江含春海平著。
丹經皆言長生不死。余按三敬聖人,其死皆有可據。檀弓記孔子寢疾,七日而殁。南華經載老子死,秦佚徃弔。湼槃經言釋加死,純陀大哭。三教之書,皆不自諱其死,然則長生之説,不已謬耶?李長吉為。神仙作輓歌,余始疑為文人游戲。後讀吕洞賓哭陳希夷詩,始知仙亦輓仙,長吉固非衢言也。詩見全五代詩集,其詞云:天網愜恢萬象疏,一身親到華山區。寒雲去後留殘月,春雪來時問太虛。六洞真人歸紫府,千年鸞鶴老蒼梧。自從遺郤先生後,南北東西少丈夫。據此,則希夷之死,不已昭然。郎謂神仙死為脱化,不過示疾而終,洞賓亦仙,三島十洲,當不難見,又何必哭之耶?朱子論魏伯陽,謂神仙終歸於盡,余始疑為儒者之説。後閲老、莊,始知道教大宗,亦未嘗言不死也。
老子云:死而不亡者夀。莊子一生死,齊彭殤,然則幻。形必盡,不已曉然。郎趙甌北詩云:仙者長不死,元會為人春。安期羨門輩,宜其至今存。何以五代來,但聞吕洞賓。從前度世者,無復示見因。豈非佺喬𣴑,世逺亦就湮。多活數百年,終歸墜刼塵。惟有古賢傑,身去留其神。或文彩映發,或英烈炳麟,照耀人耳目,千載猶鮮新,與天地同朽,此乃真仙人。嵇叔夜謂神仙受異氣,禀之自然,非積學所能至。余謂雖受異氣,亦斷無不死者。如唐李鄴侯少時身輕,能於屏風上立,薰籠上行,指使氣,吹燭可滅。又好元黙修養之道,每導引,骨節珊然有聲,人謂之鏁子骨,宜可以不死矣,乃於德宗五年竟死。玉壺清話載錢若水神仙資格,亦卒夭亡。説淵别傳載李林甫神仙中人,亦卒墮落。
尤可異者。史載梁武帝身映日無影,頂有自光,兒時能蹈空行,此與真仙何異?卒亦至城餓死。然則仙風道骨安足恃耶?場卿謀云:神仙是英雄退步,然此事率多寄託。須知張子房晚年用不着黄石公,不得不借赤松子為好結果,當曰辟糓,畢竟是英雄欺人。余按辟穀之法,無論不能,卽能亦終歸於盡,與彀食無異也。如宋史載陳搏服氣辟榖,厯二十餘年,後於太平興國中卒。尊鄉贅筆詙史道人辟穀二十餘稔,後得泻疾以終。然則辟豰亦何益哉?生死有數,斷不可逃。富貴家頥養千百倍於貧賤,似可稍延嵗月矣。乃或夀或天,同歸於盡。不知養生者死,知養生者亦死;不服良藥者死,服良藥者亦死。余嘗笑古來名醫,大扺死於非命。不然,彼善治己病,又善觀末病,如扁鵲視蔡桓公疾,絲毫不爽,必當有以治之,己何由至死耶?
長年,古人恒事。以今尚書攷之,稷年當數百嵗。召公厯文、武、成、康猶存,亦當年數百𡻕。竹書紀年:伊尹百二十嵗,金石錄:太公百四十𡻕。四書恒解:子夏百四十𡻕。漢竇公本魏文侯樂官,至漢文時二百八十歲,見懷瓘書齗。
魏羅結百二十嵗,見北史。
唐李元爽一百三十六崴,見白香山詩集。
蜀范長生先事昭烈帝,至李特時一百三十餘年。宋譙定百三十餘歳,猶横經授易,見蜀志。然則彭祖之夀,亦屬自然,非必如利仙傳採補導引之説也。長年不僅古人,卽近人亦有之。隨園詩話載湖南湯老人夀百四十歳,高宗先賜扁曰花甲重開,又賜古稀再度。廣虞初新志載浙江遂昌訓導王世芳,年二百十七嵗,賜翰林院侍講。此乾隆間事也。又吾邑洪洞坪王姓苗民,年一百三十餘歳,其婦少苗五𡻕。嘉慶初年,並存苗民,父卒時百四十嵗,母亦百三十五嵗,見江津縣志。苗民髪長丈餘,問以事,懵無知識。倘稍識字,略談養生,則方士必傅會以為世傳仙術也。凡事非經目擊,總不可憑。余少好奇,聞某某異人,輒往尋訪,及見,多屬傳聞之過,疑古今仙傳所記,大扺亦如是也。
趙雲嵩羅浮記事詩云:遥望北山巔,有人瘦而坐。疑是神仙𣴑,經謫偶此墮。詢之道童云,觀中推上座。黄白會不談,吐納亦不課。往往采藥去,能耐十日餓。我聞益驚咤,謂得箇中箇。䇿馬急就之,與語問所做。未解為烏伸,但誇伴虎臥。斯言則己淺,非有方術大。特一野樸人,好静息勞癉。凡事須目夫,真偽乃不錯。假全遇此老,不親為勘破,應貽平生恨,謂異人蹉過。
自古相傳為仙,而實非仙者有二焉:其一,習祝由科及髙山法,能書符治病,役使鬼神,俗士無識,遂謂果得仙道。其一,略解方術,稍知文字,妄釋仙經,侈談丹訣,其徒標榜,遂謂得仙。余嘗慨自古仙人,大抵如儒門中,不少偽學,倘親見其始末,如史筆據事直書,吾恐世俗所傳南五祖、北七真,未必不與五利、文成同類而共笑之也。方士多言張三丰,不知三丰乃元代高人,不仕夷,乃僅繒圖以祀之耶?且旣好道,必慕五祖、七眞,何乃向徃陶靖節諸公𫆀?大抵古來高士,雖不學道,亦近於仙,其誠可以前知,其仁可以獲壽,如荷蕢聞磬,知孔子為有心。接輿隱峩眉山,享年至七百嵗,此皆髙隱所致,非必有異術也。才人學仙佛𤦹多借以遣懷,如東坡,世謂湛深。禪學然其議學校、貢舉,斥士大夫主佛、老之為非。又作勝相院記,言治其學者,大抵設械以應敵,匿形以逃敗,窘則推隋滉漾中,不可捕捉。如名儒誤信方術,無如劉向。向父德,武帝時治淮,而獄,得鴻實秘書,向幼讀以為奇,獻之宣帝,言黄金可成。上令典尚方鑄作,事費甚多,方不驗,上乃下向吏,繫當死。兄陽成侯上書,入國賦,半贖向罪,乃减死論使。句於是時死,不過文成、五利之續耳。
余嘗謂向紀列仙女丸一傳,殊為寡識。酒家滛嫗,地下且不可居,妥得翅飛天上,誣民惑世,宜其幾罹大辟也。漢武云:天下安有仙人?皆妖妄耳。妖妄二字,可謂求仙鐵案。人有妄念,妖卽乗之,嗜好偶偏,每為鬼神所弄,知幾者所當自覺也。余友楊蓮鉢才名甚噪,中年惑於丹道,棄置科名,未幾早死。蓮鉢嘗有句云:好學神仙便不祥,此身猶恐誤清狂。乾坤未了磨人劫,爐鼎應無鑄命方。鳴呼,蓮鉢亦知學仙不祥,而卒為所惑以死,殆天奪之鑒,而益其疾也夫。余友龍彪臣,豪放不覊,詩有奇氣,書亦双鉤懸腕,深入晉人堂奥。惜中年惑於爐火,未幾早卒。卒前一歳,為丹友誑至雅川,乘筏東下,冐險幾死。歸謂余云:余倘不幸客死在外,家人不知死所,將謂入山仙去矣。此雖戯語,古來入山不返,傳為仙去者,想亦不乏此𩔖。仙書謂自古飛升者十萬餘人,拔宅者八百餘家。余疑十萬人中,縱得仙,亦不過數十人。其中有本病死而謂尸解者,殺死而謂兵解者,雷擊而謂雷解者,水死火死而謂水火解者,乂有預定死期,自謂坐化,而實自刎以死者;更有入山不返,傳為仙去,而實為猛獸毒蛇所噬,山魑木魅所戕者。子史所載,確有明徵。飛升之多,誰見之,而誰數之乎?拔宅之言,尢為怪誕。果屬仙逝,瓊樓玉宇當不難居,何至不捨敝盧,使雞犬亦同上升乎?賈長房役使神鬼,後失其符,為衆鬼所殺,見後漢書。彭祖晚年娶婦鄭氏,妖淫敗道而死,見司馬彪莊子註。最可駭者。辨疑志載幽州石老者,賣藥為業,年入十,忽腹大十餘日不食。二旦,其子號泣呼四隣云:適有白鶴入吾父室中,父亦化鶴飛去矣。遂指雲中白鶴,擗地呌號,人異仰觀,皆焚香禮拜。節度使李懷仙差兵馬使朱希徃驗,見室屮有穿紙格出入處,徧問邑隣,皆言石老化鶴,翔翥雲間。移時,節度使賜絹百匹,米百石,與石老家。逺近傳石老得仙。太清宫道士段常著續仙傳,備載石老升天事。月餘,其子與隣人爭鬭,官中訿鞫,乃為分絹不平云:石老病久,一夕奄忽將終,其子以木貫大石,縳父尸,沉於桑乾河水,妄指雲中白鶴是父。川縣差人檢驗,於所説沉水處,澇漉得尸,懷仙遂杖殺其子。由此類推,仙去之變,殆有不堪言者。飛升之説,余嘗疑之,飛升必至天上,天上安有住處耶?恒星天上為宗動天,一氣轉旋,無終無始,不似地球可屋也。天左旋,日月五星石旋,神仙隨天左旋𫆀,抑隨日月五星右旋耶?日出入於赤道内外,月出入於昔道内外,神仙出入赤道耶?抑出入於黃道耶?仙書謂丹道法天地象曰月,是知天地日月者。宜莫如仙矣。不知仙書所言,皆臆度,不可為據。如丹經謂天地相去八萬四千里,故人身心腎相去八寸四分。今以測器考之,第二重宗動天,離地六萬四千入百三十三萬八千六百九十餘里;第九重月輪天與地最近,亦離地四十六萬七干五百二十二里,零八萬四干里之説,不已謬乎?
陳上陽參同契註謂日輪徑八百里,月輪徑六百里。今以測器窺之,日輪之大,徑數萬里,大於地球一百六十五倍八之三,月輪之大,小於地球三十三倍又三之三,此皆確有可據。然則上陽子之説,不又誤耶?余少慕仙道,謂仙逺勝於人,後讀羣書,始知人勝於仙,仙固不能及人也。如天文推步、律厯算數,一切奇𢪊異能,皆古聖神所為,非仙為之也。仙於浩刼時,亦袖手無能為力,惟英雄能削禍亂,定太平,是世不可無英雄,非不可無仙也。余疑仙雖有術,亦無大過人處。不然,旱蝗水火諸子,枕中書言周公且為北帝師,伯夷、叔齊俱為九天僕射,孔子為太極上眞公,顏子為明泉侍郎,後為九天司眞。七十二人受命元洲,門徒三千不經。北酆之門。是聖賢與仙無異也。又稗史載曹子建、李青蓮、李長吉、蘇子瞻、石曼卿等,俱為列仙,可知慧業文人,必生天上,縱欲求仙,亦不必捨儒以奉道也。
方士著書,俗不可耐,其言支離恍惚,瑻屑𠹘昧,一見而知其為小人。蓋言為心聲,書為心畫,豈有光明正大之士,肻作如是語耶?
余嘗歎凡人二讀丹經,卽工誑語,蓋廋詞隱謎,毒中於中故。或以言餂,或以不言餂,竟成習慣,此秦儀之詐,所以出於鬼谷歟。北魏書:崔浩始不好老莊,每讀不過數十行,輒棄去,曰:此矯誣之説,不近人情,必非老子所作。老聃習禮,仲尼所師,豈設敗法文書,以亂先王之敬?余嘗謂老子著書千卷,可信者惟道德經。此外,疑皆如抱朴所云。後之方士私所增益。道家所傳金穀歌、紅鉛賦諸篇,音韻調叶,三代有此著作乎?旬香山詩:元元道德五干言,不言藥,不言仙,不言白曰升青天。讀道書者,可以恍然悟矣。
上古文字,與近代著作,逈不相侔。揚子雲云:虞夏之書渾渾,商書灝灏,周書噩噩。盖風會所趨,古人不能為今,猶今人不能為古也。丹經贋作,多屬可笑。試問上古文字,有四言、五言、七言押韻者乎?其書之偽,不辨自明,則其説之妄,亦不辨自明也。
楊升庵云:説神仙者,大都欺世誑愚,如世傳心囿春及解紅二詞,為呂洞賓作。按沁園春詞,宋駙馬王𣈆卿初製此腔。解紅兒乃五代和凝歌童,凝為製解紅一曲,初止五句,見陳氏樂書,後乃衍為解紅兒慢。焉有吕洞賓在唐預知其腔,而填為此曲乎?余按近世所傳呂祖全書,其中多鄙俚,令人噴飯之作。洞賓高士,當不至此,大約皆方士所託也。矯誣之説,無若仙書。史言淮南王安與賓客左吳等日夜為反謀,名中郞伍被與謀反事。被詣史,自首上。使宗正治安,安自頸,諸與反謀者皆族。捕得陳喜於衡山王子孝家,孝自首與謀,於是公卿請逮衡山王賜,賜亦自頸。皇皇史筆大。獄可憑。乃神仙傳謂淮南王與八公仙去,雞犬皆升。然則衡山王賜及滅族諸人,亦何難謂其仙去耶?神仙傳謂漢史秘淮南升天事,恐人主求安道廢萬幾,故言安得罪自殺。
其實仙去分明。武帝僧名左吳等,親問其亊,帝大懊恨,故名方士求神仙。使淮南未得仙,武帝亦不信道矣。余謂不然。神仙方術,最易惑人。如唐太宗餌浮屠那羅邇娑寐秘劑,俄而大漸,此高宗所知也。乃未幾,又惑於浮屠盧迦逸,欲餌丹。憲宗服𬂪泌、韋山甫丹藥,燥渴暴崩,此穆宗所覩。且誅泌等者,穆宗也。乃未幾又惑於方士,賴張皋上疏力諫而止。然則漢武好道,祇自愚耳,豈慕淮南仙去,乃求神仙耶?不解考據,無若仙書。如𬫭離權本五代人,事實類苑諸書可據。仙書謂權生於漢,遭梁冀害,遂遁入山,是不知有五代之漢也。按事實類苑邢涉開元寺有石刻五代時隱士鍾離權草書詩三絶。夷堅志渫陽有鍾離權庚申歳草書詩。庚申,宋藝祖建隆元年也。詩云:露滴紅蘭玉滿畦,閒拖象履到峰西。但令心似蓮花潔,何必身將稿木齊。古塹細香紅樹老,半山殘雪白猿啼。雖然不是桃花洞,春至桃花亦滿谿。全五代詩集載權詩五首,皆晩唐風格。卽以詩論,其為五代時人可知矣。
神仙岀處,荒渺難嵇,方士所傳,大扺承譌襲謬。如韓湘,世傳為鍾離權、吕洞賓弟子,棄家學道,年少得仙。不知韓湘盛唐時人,鍾、呂二晩唐人,一五代人,相隔百數十年,韓湘少時,鍾吕未生,焉得為韓師耶?又考韓湘長慶三年進士,未嘗學仙學仙者,昌黎族子韓詩云:擊門者誰子?問鶴鳴山治鬼。漢熹平末,為蟒蛇所噏,子衡尋尸無所,遣從子魯為嗣陵本末史傳可考,何𡮢為江州令耶?張府君祠,乃漢初犍為郡張君,事見華陽國志。張君為巳郡太守,亦非江州令也。
自古丹經多方士赝作,如西游記,人皆謂邱長春證道之書,不知非是。阅微草堂筆記載吳雲崖家扶乩,其仙自稱邱長春。一客問:西游記果仙師所作,以演金丹奥旨乎?乱曰:然。客曰:仙師書作於元初,其中祭賽國之錦衣衞,朱紫國之司禮監,滅法國之東城兵馬司,唐太宗之大學士、翰林院、中書科,皆同明制,何也?乩忽不動,再問之,不復答,知已詞窮而遁。然則西游記為明人所依託無疑也。近世仙書,半皆乩筆所著,乩為鬼物所託,不過略解文字,初未嘗有學識也。余友李崑生,天性豪真,素不信乩,見請乩者,其仙自稱吕洞賓。崑生,問曰:唐禮部侍郎呂公名渭者,於仙為何如人?乩曰:不知。崑生曰:宋詩紀事言仙為呂渭之孫,何數典忘祖耶?乩不答而去。觀此,知乩為庸鬼所托,其言未可盡信也。
天下惟財色最易败名,亦最損人神智。仙書侈談爐火,是貪財也;豔語彼家,是好色也。天下無財色,君子豈有財色神仙乎?徐季實云:蓬萊方丈,豈容銅臭徃来?李君實云:彼家之説,既快嗜慾,又得超升,揆之天理人情,恐無此大便宜事。斯言可謂平兄矣。方士所謂仙書,大扺竊陰道之緒餘,强為傅會,妄引書耳。
仙書每引龍女獻珠,余按龍女獻珠,於佛亊載。法華是時龍女八嵗,按藏經五千四十八卷,八嵗焉得寶珠乎?又獻珠後,龍女忽變男子,具菩薩行,卽徃南方無垢世界,坐寶蓮花,成正等覺。是女因獻珠而成佛,非佛賴得珠而成道也。仙書僅摘兩字為證,非淮南子所謂削頭以就冠,刖足以就履乎?
仙書謂金可作,人可度,又謂仙吹氣可以炙肉,含汞可以成銀。相傳金穀歌、明鏡匣,皆老子所作,是能㸃金者,宜莫如老子矣。乃神仙傳載老子欠徐甲七百二十萬錢,甲見老子出闗西行,速索償不可得,遂倩人作詞詣䦳,以言老子。老子自謂家貧,到安息國中,乃以黃金計値付甲。使果有點金術,何至為甲所控,又累尹喜代償耶?浮夸之説,無過仙書。儒言參贊化工,道言主宰天地,且謂乾坤有毁,惟仙厯刼不壞,此與歐羅巴肇造天地、人物眞主宰之説何以異乎?綱目書方士欒大,敢爲大言,居之不疑。余嘗笑古今方士所恃以感人者,秘訣以外,大言而已。不近人情之説,無若仙書。李八百使唐公昉婦吮瘡,壺公使費長房唱矢,天下有如此試人者乎?蘇老泉云:凡事之不近人情者,鮮不為大奸惡。
古來仙子授受,每以大不近情相處,宜其縱得成道,亦不免於雷刼也。道言仙人九障,名居其一,是仙不敢好名矣。然不好美名,未有不避惡名者。丹士和光混俗,且恐受不白之誣,肻犯人間不韙乎?唐闆史載仙人丁約置身賊黨,明正典刑,謂為劍解。然則古來叛逆伏誅如張角方臘、徐宏儒軰,何在非劍解耶?
丹道之説,多可言,不可行。如謂人必汞死,乃可長生,又謂人能七日七夜,一念不生,則汞死。試思人心超躍,飢欲食,困欲眠,皆念也,豈能一念不發,至於七日夜哉?余嘗謂一念不生,莫如木石,然石有時而爛,木有時而枯,天地無心,至十二萬年,亦歸於盡,焉有錬心不動,遂可以長生耶?
仙書之惑人有故,愚者不解其義,智者誤信其理,及試其術,又多速效,於是確信不疑。不知讀古人書,是中之非,眞中之偽,殊難細辨。區區小效,何足為奇?士非博雅宏通,鮮有不為所惑者。余少讀魯論,謂孔子至聖,何至四十始云不惑。後多閱厯涉羣書,始知聖人所不惑者,皆千古聰明才辨之士,迷誤終身,而不自知其受惑者也。記余壯嵗讀丹經,見太極、河洛、天地、日月、陰陽、水火諸説,拍案呌絶,謂不讀此,畢生如坐雲霧。以語知已,亦謂三生有幸,乃獲此書。及今思之,恍若癡人説夢。是爾時為理所惑,甚於聲色貨利也。朱子云:昔之惑人也,以其愚昧;今之惑人也,以其高明。豈不信哉!
不惑二字甚難。凡事非經目擊,輒不深信;一經共見,則心揺目眩,不覺墮其術中。
余少嗜奇,數十年來,耳目所及,有習祝由科,能使臥地戚施,立起能行者;有徙癰置木石,受刄豪無痛楚者;有習雪山令,使冡手可探沸鼎者;有禁五兵利刄,入手卽鈍者;有五鬼搬運酒肆共飲,錢忽旬至,計値適如其數者;有習遁法,牆壁可透,反縳柱上,倏已移至他所者;有作妖月,能使雨月交輝者;有錬劍術,手指飛鳥卽墮,如中矢石者;有習神勇,隔牆亦能擊物者;有磨光照水,使童子與鬼神問答者;有咒水置碗席上,或立一竿在地,人不能拔者;有以銃擊妖,鉛彈四出,不傷一人者;有習飛馬及草龍法,日行千里及數百里者;有懸筆請見,不待人扶,自能作字者;有咒水役使五猖,能將雞頭鶂项互接不死者;有禁火器使銳,反炸不鳴,或搴衣接鉛彈者;有吐煙隱形及禁人不能步履者;有打𮨹七至廿餘日不食者。初見甚以為異,謂江淮異人錄,一切非誣。及久與術士交,乃知黔驢技止此耳,卽有適用,亦終幻不足恃,且不能外布帛菽粟,别有養生。又此輩在江湖,每多鰥寡孤獨,不知此術有何足重也。厯代妖人倡亂,類以此衍煽惑無知,及至動兵,妖術亦遂不驗。古今才士,亦有為所惑者,以平日讀書未多閲慼,而載筆,亦遂震而驚之耳。
丹經如參同契諸書,亦有至理,但可言不可行,卽行亦不能至。東坡與畢君書云:往時陳述古好説禪,鄙僕所言淺陋,曰是下俚茶飯取充飢而巳。僕語述古,公之所談,龍肉也;僕之所學,豬肉也。猪之與龍,則有間矣。然公終曰説龍肉,固不如僕之食豬肉,信美而眞可飽也。余嘗笑近日談丹道者,亦與龍肉無異。龍肝龍鮓,仙經所載,誰得而食之?𫆀記余壯嵗好與方外游。時金谿某談道,著書數十萬言。年八十餘,得某土司譲法,作丹臺起步記,謂長生可立致矣。乃徃反三年,一病遂卒。又羅江某,少嗜黄白術,訪道半天下,歸家小試有驗,能造土養砂,化汞為銀庚。子以丹頭贈雲喬、李氏依法製鍊,白金果成,似大丹可就矣。乃傾家密鍊,卒無成功,負債甚多,不能旋里。此二友皆老成谙練,非𣴑俗方士可比,内外雨術,一無成就。然則餘子槪可知矣。東坡詩云:長生不暇學,請學長不死。斯言豈欺我哉!
方士謂理有可信,卽效有可憑。余謂:子見宋儒之言理乎?宋儒言井田封建,似皆的確可憑,然行之必有大礙。今試以服食冢言之,博物志:黄帝問天老日:天地所生,有食之令人不死者乎?天老曰:太陽之草名黄精,食之可以長生;太隂之草君鉤吻,食之令人立死。人信鉤吻之殺人,不信黄精之益夀,不亦惑乎?余少閲此書,以為至理。又見。稽神録言:臨川一婢避虐入山,服黃精,乆之歘然陵空,去若飛鳥,以為其理可信,效又有徵,服此必奇驗矣。乃鍊服經年,僅得小效。然則理雖可信,效又焉足憑耶?方士之言不特丹道不足據,卽𮒛術亦多誣。如宋皇甫眞人,以風鑑名於世,髙宗重之。紹興間,余見方士竊竊耳語,抗顏為師,不覺失笑日:汝知有棄富貴而不取,抑知有薄仙佛而不為者?乎大丈夫取義成仁,視死如歸,鼎鏤且甘如飴,求之不得,焉能草間求活計死生於旦夕哉?余聞之師儒為需人,言為人所必需。仙為山人,佛為弗人,謂其遠人世而不近人情也。汝聞司空表聖詩:名能不朽輕仙骨,理到忘機近佛心。
义聞宋人詩:服藥求長生,莫如孤竹子。一食西山薇,萬古長不死乎?陈希夷云:假令白日冲天,亦何益於世。孔子云:索隱行怪,後世有述,吾弗為之,我輩志在聖賢,亦弗為之而己。金丹疑全卷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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